亚马逊森林危机
作者：俞月圆/译 阅读人数59
八月亚马逊森林大火凸显出一些我们再也无法回避的问题。原住民、采伐工人、大农场主、屠宰场老板和总统，多方角色的诉求皆不相同，亚马逊的未来到底指向何处？
在亚马逊雨林尚完好的部分的最南端，暴风雨钻进了雷亚利达德小镇的一座小木屋，那是工人贝尔托拉的家。这一地区的面貌变化频繁，雨林边缘的雷亚利达德在地图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小镇以北覆盖着数以千亿计的树木，还有上百万种未曾被人类记录在册的生物。小镇以南，人类在泥泞之地拓荒的足迹可追溯至数百年之前。贝尔托拉半是欣慰半是忧伤地讲起他们家的故事。这个移民家庭一直渴望成功与安稳，最渴望的莫过于拥有自己的土地。
50年前，巴西动员了数百万人来开发亚马逊。如今，在面积日益缩减的雨林的边缘地区，散布着伐木场、牛圈和大豆农场。受资本和牛肉需求量的推动，人类正向着亚马逊迅速推进。同时，巴西总统博索纳罗坚定支持开发亚马逊地区。
随着亚马逊地区人气渐旺，它未来的面貌逐渐变得清晰。科学家警告说，数十年以来的人类活动和如今的气候变化已使雨林迫近拐点。雨林土壤中的水分被树木向上输送，随即在大气中凝结，形成降雨。然而，随着砍伐森林、火灾频发、气候变暖，这样的平衡被终结。很快，降水量下降、旱季延长的现象将成为常态，雨林中至少半数的面积将退化成稀树草原。如果全球气温的上升幅度达到4℃，亚马逊中部、东部和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将退化成贫瘠的灌木林。
安东尼奥·贝尔托拉
雨林原住民
大约1.3万年前，亚马逊流域最早的人类居民从中美洲迁居至此。约1000万名部落居民住在设有防御工事的聚落内，建造土木工程、耕种农田、培育果树。在今天巴西境内的朗多尼亚州，马德拉河以南的一处飞地上，生活着卡里普纳部落的人，马德拉河在那里分散成若干夹杂着激流和瀑布的支流。往东北1600多公里，是亚马逊河的河口。雨林向西、向北，延伸入玻利维亚、秘鲁、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境内。
1492年欧洲殖民者进入美洲后，移民兴建的种植园在新大陆蔓延开来。大量森林被砍伐，以获取农田、柴火和建造房屋的原料。雨林的居民并未幸免，许多人在与外界交往时染上麻疹、流感等疾病，卡里普纳部落因此损失了大量人口。
部落的族长卡蒂察·卡里普纳约摸70岁。卡蒂察出生的时候，她爸爸是卡里普纳部落仅存的一支的族长。时至今日，她所在的这一支仍然与世隔绝。卡蒂察说着自己部落的语言，声调柔软。她说当年女孩出生是要庆祝的，整个部落会伴着竹笛乐声跳上几天的舞，歌颂部落长盛不衰。
开发者的脚步
到了20世纪，全球森林被砍伐的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由于亚马逊流域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这一地区的森林开始受到威胁。巴西政府设立了国家垦殖和农业改革委员会来开发森林，将林地改造成农业发展的大本营。
贝尔托拉祖上是从意大利来到巴西南部的移民。上世纪70年代，他们一家和数百万人一起，经由新建成的高速公路向北迁移。“大家都想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现年52岁的贝尔托拉说，“这就意味着得砍掉森林。”公路通行后，测井车被调来运送木材，土地被划分（多数是非法进行）。先占得土地的人常常以几百美元的价格将地卖给穷苦的农民，农民会把树木砍掉，再建起村落。随着时间的流逝，村里通了电和电话，曾经对耕牛虎视眈眈的美洲豹销声匿迹。一旦基础设施建好，富人就会把地全买下来，建养牛场或者大面积地种植大豆。贝尔托拉和同伴们留在垦殖前沿，继续向北进军，扩张的脚步一旦启动就无休无止。农业相关产业对巴西国民生产总值的贡献率接近25%，单在亚马逊流域，就饲养着超过5000万头牛。
卡蒂察·卡里普纳
对卡里普纳人来说，20世纪外人的到来造成了更多悲剧。1976年，政府曾派一支考察队深入雨林，希望找到土著部落并同化这部分人口。刚见到外客，土著人很高兴，他们跳起了舞，还和客人握手。好景不长，在那之后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时间里，卡蒂察看着她的丈夫、父母和其他家人染上新的疾病并死去。幸存者逃入丛林，但只有八个人活了下来。
在位于巴西境内的亚马逊流域地区中，23%由原住民居住，这部分土地被视作抵抗森林采伐的堡垒。1998年，幸存下来的卡里普纳人获得了一块面积与纽约相当的保护地。第二年，一些外族人移居至保护地以西，并将自己的市镇命名为乌尼昂·班代兰提斯，这是巴西史上追寻金矿和奴役他族的掠夺者的名字。一种宿命感使移民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在户外举办宗教仪式。“刚抵达此地，我们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小城是上帝的恩泽。”当地牧师贝尔纳迪诺说。
新千年之初，巴西开始认真考虑停止砍伐森林，乌尼昂·班代兰提斯的居民对此深有体会。政府曾想给迁到此处的人定罪，结果没成功。巴西环保署随即发动了一场突袭，定居点里几乎所有的农民都被罚了款。一位农场主被罚了4万美元，但毫不后悔。政府的行动收到了成效，2012年森林采伐的面积比2004年下降了83.5%。
2014年，巴西陷入史无前例的经济衰退。时任国会议员的博索纳罗所提出的政治主张正好符合时局的要求。2018年，博索纳罗以在野人士的身份参选总统，喊出的目标包括将亚马逊地区开发成巴西的“经济之魂”，以及让农业巨头、矿业公司和大大小小的开发商自由经营。在十月的大选中，博索纳罗赢得了乌尼昂·班代兰提斯地区79%的选票，并最终当选总统。
从空中鸟瞰，卡里普纳部落领地的四周，森林已不复存在。二月，《时代周刊》的记者前去采访，卡里普纳人自感孤立无援，“我们被包围了，”卡蒂察边说边用手指向移居者建立的小镇，“他们已经到我们的地盘上了，之后就会把我们消灭掉。”她的担心并没有错，亚马逊地区争夺土地控制权的冲突频发，自1985年以来，已有1300余人因此丧命。朗多尼亚州的局势尤其凶险，该地势力雄厚的人会雇佣枪手保护自身利益。
严格说来，目前的法律仍支持保护森林，警方还曾在八月突袭乌尼昂·班代兰提斯，逮捕了一些非法伐木的人。然而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只住着五户卡里普纳人，虎视眈眈的人却有很多。森林保护者相信，此处哪怕让出一分一厘林地，都将推倒多米诺骨牌，使其他保护地接二连三地沦陷，重创土著人领地的保护政策。
20年前刚开发的时候，乌尼昂·班代兰提斯还是原始的边疆地带，现在它已经显示出了富裕的迹象。郊区地带散布着彩色小屋，带着精心打理的花园。牧场上养着近25万头牛，一直延伸向视野的尽头。礼拜活动中，牧师贝尔纳迪诺感谢上帝让小城兴旺起来：“如今这里欣欣向荣。”
卡里普纳部落领地内部
卡里普纳族人考察领地内树木砍伐的情况。
旱季烈火
换季时，朗多尼亚州各地的夜空总会被通红的火焰照亮，提示人们获得繁荣总要付出代价。八月，亚马逊流域的农民会利用这段难得的干旱时期在田里放火清理土地，为耕种作准备。但在今年，卫星观测数据显示，亚马逊地区有超过4.6万起火情，比去年增加了111%。博索纳罗支持无限发展的立场似乎已经受到影响。“国家的整个经济结构正在遭到破坏。”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的巴西籍成员保罗·阿塔克索说。
这些火情在巴西之外也引起了警惕，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都曾就此发声。在圣保罗的一次活动中，博索纳罗面对欢呼的人群，回应称发达国家试图用环境保护的议题“接管巴西”，以夺取巴西的自然资源。八月，博索纳罗总统表示：“真正面临风险的是亚马逊地区的主权和那里丰富的物产。”
当月晚些时候，大量黑烟从亚马逊地区飘了出来。远在2700公里之外的圣保罗，天空被烟雾遮蔽。遮天蔽日、火光冲天的惊人画面传到世界各地，巴西上下和全球各大城市纷纷爆发抗议活动。七国集团紧急会谈后，博索纳罗的态度有所转变。“我对亚马逊怀着深深的爱和敬意，”他在一次电视讲话中说，“保护雨林是我们的职责。”他立即派出战斗机和军队前去灭火。
法国和爱尔兰已经放话，如果巴西不解决这场“国际危机”，就要取消欧盟与五个南美国家组成的南方共同市场之间达成的贸易协定。挪威和德国则停止向旨在保护雨林的最大规模民间投资项目亚马逊基金捐款。巴西国会议员莫雷拉将欧洲国家的施压称作“一场贸易战”。他说：“巴西才不会考虑那些外人一时兴起的意见。”
1. 乌尼昂·班代兰提斯礼拜堂
2. 牧师贝尔纳迪诺
3. 空中鸟瞰视角下的乌尼昂·班代兰提斯
雨林养牛业
亚马逊雨林中生活着至少427种哺乳动物，从数量上来说目前占据统治地位的是牛。毁林得到的土地中，高达80%的面积被用来养牛。2018年，巴西牛肉出口值达到60亿美元，超过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曾达到的最高水平。
由于环保监管者制定了禁售令，乌尼昂·班代兰提斯的农场主奥利韦拉不能合法出售自己养的牛。他转而将牛低价卖给一位中间商，由中间商将牛合法地卖给了全州最大的屠宰场弗里根。对于第三方转来的牛，屠宰场通常不过问它们的原产地。弗里根屠宰场的主人贡萨尔维斯对此并不避讳。根据公司提供的数据，他的屠宰场即将跃居全巴西第一，平均每八秒就杀掉一头牛。他的公司每年向埃及、俄罗斯、沙特阿拉伯、瑞士和丹麦出口牛肉近四万吨。
这个行业很少有人会想到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巴西公司JBS是全球牛肉生产领域的领军企业，因为向农场购买肉牛而违背禁售令，该公司已经累计支付了数百万美元的罚款。亚马逊地区每年出口1490万吨大豆，美国企业邦吉公司和嘉吉公司居于最大买家之列。因为从违禁地区收购大豆，这两家公司也支付了数百万美元的罚款。
对于亚马逊地区的一些人来说，环境问题不在考虑范围内。“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开发这片土地，现在又要我们放弃，这不合理吧？”贡萨尔维斯说。
然而，即便是乌尼昂·班代兰提斯的博索纳罗支持者，也看到了这么做带来的后果。农场主奥利韦拉的农地底下的水流已经干涸了。在亚马逊地区东部边缘，已经出现了灌木林。整个地区正在快速变暖，旱涝、洪灾更加频繁，旱季自1980年以来每十年增长六天。
八月放火季
弗里根屠宰场
BR-319高速公路上的大坑
横穿森林的高速公路
为了避免出现最糟糕的结局，亚马逊雨林的核心地带必须得到保护。尽管在巴西境内150万平方英里（约合388.5万平方公里）的雨林中，19.8%已经被人类开发，但这部分土地集中在雨林的南部和东部，西部和中部地带还未受到影响。不过这种状况可能即将发生改变。一条编号为BR-319的高速公路从朗多尼亚州向北修入雨林。这条高速公路于1973年完工，将朗多尼亚州首府波多韦柳和亚马逊地区最大的城市马瑙斯连接在一起。然而不过几年工夫，这条全长880多公里的公路维护不力，被野草覆盖。在沥青铺就的道路上，散布着直径可达一米的坑洞和生了锈的路标，美洲虎和蟒蛇任意穿行。
现在，BR-319公路又热闹起来了。贝尔托拉安家的雷亚利达德小镇就坐落在这条公路旁，如今这里已有21座教堂。丛林深处的生活十分艰辛，新来的人将面临疟疾、巨蟒和倾盆暴雨的考验。“每个沿着这条路走来的人都怀着发财梦，”贝尔托拉叹了口气，“可到了这里肯定要受苦，不过我们没有放弃。”
贝尔托拉搬来的时候，希望BR-319会被重修。近年来移居此地的5000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今年七月，博索纳罗承诺重修公路。巴西亚马逊国家研究院的教授费恩塞德认为，修路将“从地理上改变森林采伐的形势”，使森林更易进入。
亚马逊流域的伐木场
亚马逊森林里的农场
亚马逊森林里的牧场
那些苦苦盼望修复BR-319的人在意的是自己及家人的生活。贝尔托拉用森林里的木材为新迁来的人造了房子。他还在丛林深处买了一块地，计划把其中一半的树砍了，造一个养牛场，再买些牲畜。他希望博索纳罗能帮助他实现这个梦想。到那时，伐木的工作将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肉牛饲养业。再往后，这片土地将变成大豆田。
亚马逊地区和气候变化方面的权威专家诺布雷和洛夫乔伊相信所有这些——包括森林采伐，农场主放火并让火势蔓延和全球气候变暖——将很快把雨林推过拐点。目前联合国给出的预测显示，地球本世纪将升温5℃。如果成真，亚马逊雨林将万劫不复。“我们将在10到20年之内知道最终的答案，”诺布雷说，“如果不作改变，亚马逊的覆灭将无法逆转。”
卡蒂察每天都在为未来担忧。她无法想象，没了森林，孙辈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的眼中闪耀着反抗的光芒，“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她说。
原文作者：马特·桑迪
[译自美国《时代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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