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铁路桥与一段中国人的历史
作者：赵 昉/文 阅读人数59
19世纪在美洲修铁路的中国劳工
铁路桥
我家住在哥斯达黎加的雅典娜小镇，附近有条名叫“大河”的河流。在去往首都圣何塞的27号公路上，有座跨越此河的大桥。不远处与之并行的，还有一座已废弃的铁路桥。每每开车经过，总能看到这座不再跑火车的铁桥上有人走动、停留或拍照，蓝天白云下也是一景。
我在这儿居住三年了，都未曾去过那座神奇的铁路桥。直到前不久有朋友从中国来，我忽然想带她去转转。开车过去十分钟就到了。这里曾是雅典娜小镇的火车站。木质结构的建筑物、水泥站台、车站办公室、售票处等都完好保留了100多年前的风貌。站台上陈列着老旧的机车轮和一些铁道物件，一辆编号为127的火车头静静停在轨道边。
曾经的火车站仓库现在是一座小小的铁路博物馆。博物馆没开门。我们顺着轨道往大桥方向走去，映入眼帘的是锈蚀的铁轨和腐朽的枕木，铁道两边是浓密的树林，几户人家散落其间。步行十来分钟后，眼前豁然明亮起来，空旷的山谷里横兀着一座钢铁结构的庞然大物——这便是大河铁路桥。夕阳西下，四周景色很美，有情侣在拍照。废弃的铁路桥矗立在山峦沟壑之中，锈迹斑驳，却依然气势雄伟，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着岁月，历经沧桑。
从铁路桥返回时，路边的一家人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穿黄色T恤的先生告诉我们，博物馆只在周日和公众假期开放。得知我们是中国人时，他指着伸向远方的路轨，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都知道，你们中国人参与了哥斯达黎加铁路的修建。”
我最初是在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一书里看到，19世纪末，中国劳工在哥斯达黎加修铁路，4000多人因黄热病、极差的待遇和辛苦劳作丧生。这位先生的话让我对这段历史产生了好奇。
周日，我又特意去了趟博物馆，见到了管理员胡安·拉蒙·阿古达斯先生。胡安的家在站台对面的那幢小房子里。节假日，每逢有人来参观，胡安就过来义务讲解。其他时间博物馆不开门，因为平日里胡安还有其他工作，而博物馆似乎只有他一位管理员。
胡安一辈子都在铁路部门工作。1986年，大河公路大桥建成通车，这段铁路便随之终止了运营。怀着对铁路深厚的感情，胡安与附近居民发起了建立铁路博物馆的倡议，旨在保护有100多年历史的大河铁路桥和雅典娜车站遗迹。
该博物馆于1998年开始筹建，通过大量的资料搜集和修复工作，车站原貌得以恢复，博物馆也在2001年对公众开放。2002年，哥斯达黎加颁布国家法令，将该博物馆和大河铁路大桥列入哥斯达黎加历史保护遗产名录。
博物馆里陈列着许多老照片、旧报纸以及铁路和车站的物件。19世纪末，大河铁路大桥由美国纽约的米利肯兄弟工厂设计和建造，工程于1902年完工。该桥长209米、宽5米、高105米，用以支持通往太平洋的火车线路。
胡安先生说，大河大桥是哥国的“太平洋铁路线”，从圣何塞通往太平洋蓬塔雷纳斯港口。而中国人参与建设的，则是另一条更早的铁路——从圣何塞到加勒比海港口城市利蒙的“大西洋铁路”。
曾经的奴役
通过听胡安先生讲解和后来查阅资料，我得知哥斯达黎加的铁路发展史与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有关，也与中国人有关。
1821年，哥斯达黎加宣布独立。19世纪40年代，哥斯达黎加开始大规模种植咖啡，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哥国的咖啡大受欧洲人欢迎，热销英格兰。咖啡、香蕉、棕榈油以及丰富的农产品成就了哥斯达黎加农业出口的经济发展模式。
那时的货物运输主要依赖公路和牲畜。从盛产咖啡的中央高原到太平洋港口蓬塔雷纳斯的咖啡运输需要三天行程，道路崎岖且充满危险。运费高昂，利润水平低，严重制约了咖啡出口贸易的发展。发展全国铁路运输，建设加勒比海港口，大量引入劳工，成为当时哥国经济发展的最迫切需求。
中国人移民哥斯达黎加始于1855年。这一年，第一批75名中国人首次踏上这片中美洲的土地。他们是广东中山人，从太平洋港口蓬塔雷纳斯登陆，作为“猪仔”苦力，主要从事农业劳动和铁路建设。
在中国近代华工出国史上，以契约华工的形式，拐骗中国沿海华人到世界各地劳工的苦力贸易，有个臭名昭著的别称——猪仔贸易。之所以称他们是“猪仔”，据说是因为船上的华工平时被关押在底仓，吃饭时才放出来。因用木盆盛饭，船员呼唤华工吃饭与呼唤猪仔相似，所以人称“卖猪仔”。替西方人士招募华工的恶棍、流氓等则被称作“猪仔头”。这种苦力贸易几乎持续了整个19世纪。苦力的英语原文是“coolie”，原意是指以体力劳动为生的人。根据《不列颠大百科全书》中文版解释，苦力是欧洲人对远东地区不熟练的劳工或搬运工人的轻蔑称呼。他们工资微薄，仅供糊口。真实的华工遭遇远比书上的描述更为凄惨。他们日常就如同牲口、奴隶般被雇主驱使，毫无人权可言。在美国、加拿大两国的太平洋大铁路、巴拿马运河以及哥斯达黎加大西洋铁路等重大工程项目中都有着众多华人劳工的身影。
夕阳西下，大河铁路桥四周景色很美，有情侣在拍照。
据研究资料，从19世纪起的几十年内，陆续有中国劳工被贩卖到美洲。当时的清政府昏庸没落，百姓民不聊生。沿海地区很多人迫于生计，被欺骗诱惑，在看不懂的英文契约上签字画押，远渡重洋来到美洲。他们在雇主公司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被人用编号代替。
哥国网络上有篇题为《托马斯·瓜迪亚的中国奴隶：我们历史的黑页》的文章讲述了其中一批653名中国劳工在哥斯达黎加的故事。文中写道：“他们于1873年2月1日抵达哥国太平洋港口蓬塔雷纳斯港。他们的年龄在18~40岁之间，来到哥斯达黎加修建铁路。根据合同，他们必须是健康的男人，强壮，生活习惯良好，能够专注于工作。为保护这批劳工，哥国当时的共和国议会甚至还批准了一项法令，规定移民和哥斯达黎加人享有同等的个人权利和劳动保障。然而尽管有法令保护，雇主的合同协议仍具有残酷的歧视性。雇主对中国劳工支付的薪水只相当于哥斯达黎加工人收入的20％，他们一年中只有三天休息权利，每天工作12小时，食物质量差，还被禁止离开他们的工作区域……雇主甚至将鸦片卖给劳工，鸦片的价格是每磅16比索，相当于工人4天的工资。”
1874年2月5日，由于繁重的劳动和非人的待遇，这批中国劳工开始罢工。“在公司代表与中国承包商采取激进态度之前，劳工决定用石头和棍棒为自己辩护。公司代表约翰·迈尔斯因此请求出动了州政府军队，20多个军人在夜晚袭击了中国劳工的宿营地。他们随意开火，肆意屠杀，共造成中国劳工6人死亡、7人受伤、13人遭受酷刑。日后，雇主公司对中国劳工的态度更为严酷，工作时间变得更长。中国劳工会因任何理由被鞭打或拘禁。”
1874年，由于资金等问题，哥斯达黎加大西洋铁路被迫暂停修建。雇主公司开始出售中国劳工。据当时的资料记载：“如果买家不加选择，每位中国劳工的价格为350比索，如果买家坚持选择，则价格为每位400比索。”
“1874年2月13日至5月25日期间，该公司共签署了出售154名中国人的合同。在购买中国劳工的买家中，总统托马斯·瓜迪亚买了14个，其中1个是做饭的。公共工程部长萨尔瓦多·拉拉为厨师买了一个下手，阿拉胡埃拉州长买了两个。还有一些中国劳工被出售给其他建设铁路的外国公司。”
一份统计资料表明，截至1874年4月15日，653名中国劳工中只有189人在册，其他464人已被出售给其他主人、逃离或死亡。
今日的自尊
“19世纪，中国人成为奴隶；而今天，他们的传统丰富了我们的文化。”这是前不久哥国当地一家媒体为首都圣何塞中国街的照片所写的配文。
从1855年第一批中国劳工来到哥斯达黎加，至1873年哥斯达黎加为修建大西洋铁路大量引进中国劳工，再到二战结束后1945年中国与哥斯达黎加签订友好条约，100多年来，哥国华侨总数不断增加。
无论是早期的“契约”华工，还是后来的自由移民，大多数华侨在抵达这里后都经历了生存、融入和创业的不同阶段。中国人移民拉美史是一部苦难史、奋斗史和创业史。
时至今日，共有5万多华人在哥斯达黎加工作、生活。早期的移民已繁衍至第五代、第六代。经过160多年的发展，华人在金融、医疗、法律、餐饮、零售、进出口贸易、房地产和服务等行业均有建树，甚至哥斯达黎加制宪委员会中也曾有华人委员的身影。
哥斯达黎加是一个奇特的国家。如果你是足球迷，肯定早在十多年前就听说过它的大名。中国队第一次杀进世界杯就是与哥斯达黎加分在一个小组，只不过哥斯达黎加并没有给曾在哥国任教的主帅米卢蒂诺维奇任何面子，2:0送给了中国队一场败仗，使得我们的球迷们对国足感到愤怒：“为什么一个人口只有400多万的小国都可以在世界杯赛场上完胜中国？”
旅哥华人在“中华文化日”的庆祝活动
去过这个面积仅有半个浙江省大、处在连接南北美洲蜂腰地带的小国的游客会感叹：这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70%的森林覆盖率，宜人的气候，绵延的海岸线；一边是浩瀚的太平洋，另一边是蓝色的加勒比海。这是一个旅游业发达的国家，2016年曾有290万外国游客到访。著名电影《侏罗纪公园》和《失落的世界》都曾在哥斯达黎加的岛屿上进行拍摄。
2007年6月1日，哥斯达黎加与台湾断交，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是中美洲地区第一个与中国建交的国家。
中国也给这个热爱足球的国家赠送了一份厚礼：援建一座现代化的体育场。2007年10月，时任哥斯达黎加总统的奥斯卡·阿里亚斯访华，与中国政府签订了体育场建设的部分协议。
2009年4月8日，哥斯达黎加国家体育场正式破土动工，中国为此项目派出了800名建设工人。大国崛起，彻底改变了中国劳动者的地位和精神面貌。
作者与铁路博物馆馆长胡安先生的合影
体育场占地近10万平方米，能容纳35175名球迷，是哥国也是中美洲规模最大、质量最好的建筑物。体育场将哥国国徽上的海浪、帆船、火山等元素糅合在一起，展现出纷繁自由的结构、简洁纯净的外形，又名“海之帆”。这座宏伟的现代化体育场完全出自中国人之手：由中国政府出资，中国设计师设计，中国工人建造。从2009年4月动工到2010年12月竣工，整个工期只有短短20个月。
随着中哥建交，中国人在哥斯达黎加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哥国的3G网络由华为建设，满大街跑着中国品牌的汽车，中国餐馆、超市遍布城镇，货架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小商品比比皆是。
2003年，哥斯达黎加立法大会通过法案，将每年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定为“中华文化日”。华人华侨被蔑视、轻视和忽视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随着中国在全球社会经济影响力的逐步提升，华人地位将进一步提高。回顾100多年的历史，生活在这里的侨民深刻感受到：只有祖国强大和强盛了，才有海外华人的自尊与自豪。
离开博物馆前，我对胡安先生说，如果文章发表了，我将把这一期的《海外文摘》送给他。
胡安先生笑着说：“非常感谢！我会把它珍藏在我们的铁路博物馆里。”
完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的哥斯达黎加国家体育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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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亲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