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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第12期

“我们身处炼狱”——阿富汗战争口述史

作者:潘竞男/译      阅读人数100
 

40年来,阿富汗饱受战争之苦,和平的希望虚无缥缈。战火之下的人民究竟是怎样艰难度日的?
 
        战乱给阿富汗人民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暴力与死亡如家常便饭一般,难以名状的伤痛毫无间隙地降临在他们身上,而这正在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精神世界。
 
        对公众来说,逝去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不过就是伤亡名单上的数字而已。政客们出于各自的利益,有时还会有意夸大或缩小这些数字。在炮战中丧命的人数是5个,还是7个?葬身于损毁建筑的,是10个塔利班成员还是10个平民百姓?当美国军方依然声称阿富汗战争会以令人满意的方式结束时,当阿富汗的政府官员依然只在乎自己的官位时,伤亡者就仅仅只是受人操纵的数字而已。但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隐藏着死难者家庭的悲伤、他们的人生过往,以及生命最后一刻可能保有的些许希望。
 
        以下故事均来自生活在那里的人,展现的是他们自1989年以来的生活面貌。
 
        1989—2001
 
        1989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后,派系纷争将阿富汗引向内战。领土和权力在高层不断易手,底层百姓则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袭击与暴力。
 
        塔利班发源于阿富汗南部,他们的主体由普什图人组成。在打败各大军阀并攻占喀布尔后,他们声称会给阿富汗带来秩序与法律。从1996年到2001年,塔利班政权控制着阿富汗大部分地区。
 


阿富汗内战
 
塔利班统治下的平民生活
 
        哈丽迈·卡西米,教师|赫拉特省
 
        塔利班掌权时,女人不过就是男人的私有财产。
 
        凯瑞姆·阿米尼, 记者|喀布尔
 
        塔利班掌权的第一年,我们全家就逃到了伊朗,另外一些人则逃到了巴基斯坦。由于没有相应的法律证件,我不能在伊朗求学。这种情况下,我要么是和其他的阿富汗难民一起踢足球,要么是跟着爸爸去工作。
 
        阿迦·穆罕默德,农民|巴尔赫省
 
        即便现在的政府把我关起来,我也要这么说:塔利班执政时,法律实施得更好,社会也更稳定。没有抢劫,也没有腐败。没人可以违背塔利班颁布的法律,或者侥幸逃过法律制裁。
 
        杰米拉·安瓦里,教师|赫尔曼德省
 
        附近的一群妈妈曾经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悄悄地给她们的女儿上课,我答应了。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我时不时地去一个学生家里。孩子们聚集在那里,我教她们一到九年级的课程。
 
        2001—2008
 
        2001年9月11日,“基地”组织成员挟持了四架飞机,撞向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致使近3000名美国人遇难。美国政府很快认定,奥萨马·本·拉登是这起袭击事件的头号嫌犯。彼时,建立了“基地”训练营的本·拉登正身处阿富汗。
 
         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对“基地”组织和塔利班的多个据点发动了空袭。与此同时,塔利班的反对派——北方联盟则实施地面攻击,攻下了阿富汗大部分地区。联军继续追击四处躲散的“基地”组织成员和塔利班成员。
 
         苏占和内战时期,成千上万名难民逃到伊朗、巴基斯坦等国。现在,他们开始重返阿富汗。2003年,北约接管了驻阿维和部队的指挥权。但随后几年,阿富汗的安全局势依旧在恶化。
 

 

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入侵阿富汗
 
        索瑞娅·哈亚尔|巴达赫尚省
 
        战争蔓延到我们这儿时,我还在读三年级。从那以后,热爱读书的我就没法继续上学了。我们不得不时常更换住所,今天在这儿,明天又要去那儿。这种情况下,读书真是奢想。
 
        杜拉纳·阿里扎伊,大学生|坎大哈
 
        美军炸毁了我们这儿的一些俄式坦克。这之后,塔利班成员就隐蔽到了河流附近的森林里。我那时太小,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还以为是由于森林天然能够保护人类。
 
        哈迪姆·侯赛因·卡里米,作家|喀布尔
 
        美国人来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意面、喝软饮,这些都是我之前没有接触过的。第二件事则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我家那时还没有电视机,但好在我叔叔家有,因此我有幸观看了电视节目。塔利班下台后,我家整整攒了四年的钱才买了一台电视机。
 
        纳吉斯·阿兹云,NGO项目官员|喀布尔
 
        村子里第一个摘掉“波卡”(罩袍)的女人是我婶婶的好朋友。那天,她虽然戴了一块头巾,但没有遮住脸庞。我同她走在街上,发现大家伙儿的反应很奇怪。每个人都盯着她看,仿佛她是横空出世的怪物。
 
        亚撒米·艾则孜,商人|赫拉特省
 
        空袭开始的时候,我正在参加婚礼。举办人突然告诉我们,美国人袭击了塔利班。回到家后,我看到叔叔正在刮胡子。所有人都问他:你怎么敢刮胡子了?他回答道:塔利班都下台了,我怎么就不能刮胡子了?
 
        雷方那斯·阿沙那,医生|坎大哈
 
        战争刚爆发时,我每天通过广播,获悉外界消息。就那样过了三个月,我以为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呢,美国人轰炸了坎大哈太多地方。
 
 
        达利普·辛格,药剂师|加兹尼省
 
        美国人轰炸了加兹尼不少地方,很多建筑都毁于一旦,包括我们的圣地,我的家也没了。
 


塔利班的反对派——北方联盟
 
 
重塑阿富汗
 
        纳吉斯·阿兹云,NGO项目官员|喀布尔
 
        我和朋友通过NGO做了很多志愿工作,我们相信这对阿富汗有益。我们经常走上街头清理垃圾,专为女性开展一些活动,晚上播放电影或者举办音乐会等。
 
        穆罕默德·沙阿,建筑工人|巴尔赫省
 
        最初的几年还算比较安宁,我们每天还能找点儿乐子。我和朋友们曾经上山野炊,并在那里过夜。懂音乐的朋友带上乐器,我们晚上一起唱歌跳舞。我还在深夜骑着摩托车去过沙漠。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可惜仅仅持续了五年。
 
        我当时拍了很多照片作为留念,但战争蔓延到家乡时,所有东西都丢了。我们全家去了马扎里沙里夫,在那儿找活干,并用辛苦钱买了些帐篷。工地打工一天能挣四美元,然而我每周只有两到三天的工作机会。没工作的时候只能空手而归,可怜家里人还等着我带吃的。
 
 
        纳希德·哈米迪,商人|喀布尔
 
        村子里做宝石生意的女人就我一个。这对我来说太艰难了,因为所有人都反对我。有些人找我做生意,只是想趁机看看我不戴头巾的样子。即便那样的日子也没维持多久。在这片土地上工作,我不得不在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上效仿男人。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早点结束。
 
2008—2013
 
大量外援流入阿富汗,但阿富汗的安全局势依旧堪忧,经济也毫无起色。塔利班试图重掌南部和东部地区。喀布尔政府则腐败无能,在很多地方都无力提供公共服务。截至2010年,超过10万美军驻扎在阿富汗。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殒命于炮火,驻阿美军的合法性也愈发遭到质疑。
 


重返阿富汗的难民



截至2010年, 在阿美军超过10万。
 
战事巅峰期
 
        雷方那斯·阿沙那,医生|坎大哈
 
        如果美国人没来,我们的生活可能不会那么糟糕,至少死去的人不会如此之多。这场战争关乎的不仅仅是阿富汗,而是整个世界,可是却发生在阿富汗本土。
 
        阿迦·穆罕默德,农民|巴尔赫省
 
        联军带来的与其说是稳定,不如说是痛苦。每周都有几百人丧命,幸存的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我很愤慨为什么每天都要参加葬礼。如果联军尚有良知,他们就应该同政府一起努力减少无辜人员的伤亡。他们有此能力却不作为。既然他们无力铲除塔利班,那为什么不同塔利班和解呢?
 
        穆罕默德·瑞亚兹,退伍士兵|楠格哈尔省
 
        我只敬畏真主,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快没命的时候,是真主救了我。虽然两条腿没了,但我依然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艾哈迈德·米尔维斯,小儿麻痹症医疗工作者|坎大哈
 
        美国人打着民主的旗号来到阿富汗,说要帮助我们实现民主。现在民主没有实现,他们声称是因为宗教社会在作祟。按照美国人的说法,他们每年都给我们提供大量的资金援助,帮助我们降低了贫困率和失业率。但腐败问题越来越严重,老百姓依然无法实现食物自给。看到这些,就应该明白美国人的真正动机。
 
        穆罕默德·纳赛尔·利哈卜,教授|赫拉特省
 
        美国人刚来时,我有次在公共汽车上听到有人这样议论:“美国人来了,我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他们会给我们买汽车、房子。”下车时,我付给司机20阿富汗尼,并告诉他:“你想错了,美国人来这儿不是为了给你买汽车的。”他不认同我的话,当时大多数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美好幻想。我一开始就知道美国人并不是他们所声称的那样,我们只是他们的棋子而已,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多么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
 
        杜拉纳·阿里扎伊,大学生|坎大哈
 
        六年前,我父亲在赫尔曼德被美国人打死了。当时,几个美国士兵把他扣下,并盘问了几句。当获得允准离开后,他立即走向自己的小汽车。就在这时,美国人对他开枪,我可怜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我弟弟面前。
 
        2014—2016
 
        奥巴马政府为从阿富汗撤军敲定了路线图,表明到2014年年底会逐步撤出在阿美军,并向阿富汗安全部队移交安全职责。然而塔利班对政府军控制区的攻击越来越多,这让美军撤退后的阿富汗局势更加扑朔迷离。政府军据点,要么直接放弃,要么被塔利班攻占。阿富汗安全部队的死亡人数已超过13000人。地面部队逐渐减少后,联军主要依靠空中力量来打击塔利班据点和骨干成员,这导致平民的死亡人数急剧上升。
 


联军向阿富汗安全部队移交安全职责。



联军的空中打击造成了更多的平民伤亡。
 
2014:过渡之年
 
       穆罕默德·瑞亚兹,退伍士兵|楠格哈尔省
 
        很多阿富汗人对2014年忧心忡忡,仿佛这一年就是世界末日。我常常跟他们说,别害怕,有真主保佑我们。不管美国人在不在,我们的日子都一样。现在他们走了,我们的生活或许更艰难,也或者更容易,但是能有多大区别呢?一切自有天意。
 
        阿曼诺拉·巴拉克,教授|赫尔曼德省
 
        对于美国从阿富汗撤军,起初我是很担忧的。虽然政府没有垮台,但是塔利班得以在很多地方重新掌权,包括我的家乡桑金,和穆萨卡拉、卡加克等地。
 
塔利班卷土重来
 
        阿迦·穆罕默德,农民|巴尔赫省
 
        塔利班过去离巴尔赫还挺远,如今却越来越近。现在,他们已经逼近巴尔赫的首府马扎里沙里夫。他们警告附近的村民赶紧收割庄稼,否则战事一起,就什么都没了。我们赶紧照他们说的做了。
 
        萨拉赫·穆罕默德,退休军官|赫尔曼德省
 
        在阿富汗家庭中,常常会出现人生道路迥异的两兄弟——哥哥效忠于塔利班,弟弟则是政府军士兵。塔利班也是我们社会的一部分,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杜拉纳·阿里扎伊,大学生|坎大哈
 
        塔利班又回到我的家乡了,不过这不全是坏事。至少现在我们有了安全保障,大家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政府军控制区相比,我们更自由一些。在政府军的地盘,民众要承担街边爆炸的风险,还得忍受腐败的警察。经过检查站时,政府军不会杀人,但是扣押车辆是常有的事。
 
        索瑞娅·百利呃,联合国前雇员|赫拉特省
 
        如果塔利班想入阁联合政府,他们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阿富汗妇女不再是1999前后的那个样子了。阿富汗已发生很大变化,不论是塔利班还是美国人都不能忽视我们女性的力量。如果必要的话,我们也能拿起武器同塔利班战斗到底。
 
战争的伤痕
 
         亚撒米·艾则孜,商人|赫拉特省
 
        一年前,我不幸被一个持枪者袭击。坏事降临时,我常常这么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这里?我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如果必须加入战斗,我会毫不犹豫,因为如果我放弃了,将会有更多女性遭遇袭击。
 
 
        马苏德·侯斯尼,摄影记者|喀布尔
 
        战争把我的人生彻底毁了。我离婚了,很多记者朋友也没了,其中一些还活生生地死在我面前。如果没有参与战事报道,或许我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
 
        穆罕默德·卡比尔·艾哈迈迪,前突击队队员|巴米扬省
 
        相比之下,巴米扬是阿富汗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我感觉不到。这里每天都在举行阵亡士兵的丧礼。我的侄子就是其中一员,他是在赫尔曼德牺牲的。
 
         阿迦·穆罕默德,农民|巴尔赫省
 
        墓地里插满了阿富汗国旗,有多少面旗子,就意味着有多少士兵阵亡。对于幸免于难的残疾人来说,日子也不好过。失去一条腿后,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2018—2019
 
        2018年开始,美国谈判代表同塔利班领导人多次在多哈会晤,希望达成一份和平协议。这场战争伤亡惨重,逝者包括:数以万计的阿富汗百姓、超过10万的阿富汗政府军和塔利班武装分子、2400多名美国人和1000多名他国人员。今年九月,原本邀请塔利班代表到戴维营谈判的特朗普,突然叫停了会谈。
 


塔利班谈判代表



伤亡惨重的战争
 
和平的希望在哪里?
 
        查希尔·沙阿,警察|楠格哈尔省
 
        和平到来的那一天,我希望阿富汗妇女的权益能够得到保障。放眼全球,鲜有国家不允许女性自由地求学和就业。女人也可以做医生和警察。我真心希望我的几个女儿能够有学可上。我希望她们拥有光明的未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萨拉赫·穆罕默德,退休军官|赫尔曼德省
 
        塔利班要什么,我们都应该接受,只要不再流血。如果战事结束,我就能重回我的家乡。我有整整10年没有回去过了。
 
        亚撒米·艾则孜,商人|赫拉特省
 
        这一切早就被人设计好了,不过就是权势阶层的游戏罢了。人们饱受战争之苦,但杀戮仍在继续。在我看来,特朗普叫停和平谈判,不过就是为了保证阿什拉夫·加尼能够连任总统罢了。
 
        凯瑞姆·阿米尼, 记者|喀布尔
 
        我们身处炼狱。战争和杀戮是那么残忍,我们却得学会与之共处。我仍旧在攻读学士学位,我的妻子也要去读大学。我们渴望美好的人生,但是也清楚地知道也许明后天就是末日。纵然生活充满恐惧,可我们依然在前行。
 
        截至2019年11月,阿富汗的和平谈判依然遥遥无期。
 
原文作者:法希姆·阿比德、法蒂玛·法兹
 
[译自美国《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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